〈旅夜書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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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明瞭「語言」與語言所指涉的「意義」,兩者之間沒有內在的必然性。即使上古文字,如甲骨文是以象形為基礎,其實甲骨文呈現出的象形,也不是描摹所指對象的形體,而是建立在社會契約上的符號系統。只能算是「寫意」。
如果文字根本就是摹畫實物,那麼就算是摹畫十分精詳的圖畫,圖畫始終也只是所指涉對象物的縮圖,而不能取代文字所指涉的對象。象形文字無論多麼肖似所指涉的對象,「語言」與語言所指涉的「意義」的關係,仍然不是自然衍生出來的。
例如:畫一長柄的「三鋒鉞」,如果不是建立在反映生活世界的社會契約,怎麼就能產生「我」的確定意義?
而畫一長柄的「三鋒鉞」,如何就能產生「我」的意涵,因為其背後蘊含著「社會契約」建立的生活世界。
其實,寥寥幾筆線條如何就能夠象徵一柄「三鋒鉞」?這層象徵的關係也是建立在社會的契約之上。
「社會契約」所建立的社會關係網絡,是「人工」的社會關係,而不是自然天生的關係。所以語言系統反映著人類社會契約所建立的生活世界的關係網絡。
但是我們不要誤會,語言不是人類創作的溝通工具,語言不是人類的創作,反而是語言召喚了這個充滿意義的世界。
語言在言語,而不是人在言語。語言創建了世界,而不是世界創建了語言。人的創世紀:語言在言語,言語創建了光,光創建了世界,然後人才出現在世界中。人生在世,也就是人「宅」在世界中。
首先,讓我們藉杜甫〈 旅夜書懷 〉說一說,語言如何創建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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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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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檣獨夜舟」簡單五個字很生動的呈現了在一個漂泊中的夜晚,岸邊泊著一小船的意象。詩句瞬間點染了虛無,一檣孤帆創建了一個世界的落點,細草微風將一點帆影延展成為悠長的視野。
不寐的旅人在江畔的小船,微觀眼前腳下,晞微的夜風輕拂,江畔的細草隨之微微顫動。於是詩句的言語創建了如此寂寞的旅人暫時寄寓江畔一艘小船裡的生涯。詩的言語創建了旅人暫時「宅」在其中的世界。
所以我們說:語言創建了世界,而不是世界創建了語言。
仰視高曠的穹蒼,星辰熠熠,照臨大地,草野更遼闊了。平鋪的草野似乎也與旅人依樣仰視著夜空,無論星辰耀映清輝,或者是烏雲蔽天,大地都無語地承受。
星月不是物理學所說的星體,卻是我們生活世界真實的穹蒼。詩的言語召喚了日月星辰,山河大地。於是我們發現了「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這立即成為我們宅於其中的世界。
月亮涌動在江面上,歲月既不會停止流逝,也不是一去不返。千秋萬載,只要有大江大河,星月固然陰晴圓缺,變幻無常,卻總是常住江河之上,未曾須臾離也。但是流年似水,未曾稍停,也未曾稍離。因此,江河更悠遠了,大地更遼闊了。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天覆地載的生命其實也是受到天地庇護的生命。天地互相映照庇護了每一個人,同時也在每個人的生命裡開顯了自己的影響。
暫泊的小船則隱喻了人生寄寓天地之間,「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人生只是一個旅程,一艘小船的旅行。所以漂泊的意義開顯於人生受到庇護的常住中。常住庇護了漂泊。漂泊同時就是常住。
縱使在漂泊之中,「住宅」在我們心中呼喚著我們。人生在世,漂泊仍然寄頓在天覆地載的住宅之中。如果沒有住宅的建構在先,人生又何以告白其漂泊衷誠惻隱。天地帶映出的世界,我們所宅於其中世界,反映出我們短暫且孤獨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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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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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人生在世漂泊的宿命,終究是無可救贖的以死亡終結的命運。生命註定赴死的宿命,自出生就開始「赴死」的旅程從來不為任何人稍稍休止。因此人生在世寄託於天地之間,獨立蒼茫的旅程永不停歇。
人生在世只有透過「告白confession」始得以返歸自我真實的生命本真。我之所以為我的本性,豈是世間輾轉流傳得虛名,豈是人們隨口翻譯冗談?做一個俯仰無愧的人,又怎麼會在乎當道流行的權勢?
詩人的言語在此召喚我們作為人的本質性,孤獨、漂泊、終有一死的命限。
20220401 石舟齋